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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章 狐女傳說 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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樂當家清清嗓子,鄭重道:“馮驁,馮相如的父親,與我自小相識。當年我們兩人師從驁的父親,在他的教導下長大。”回憶起當年的美好,樂當家露出了溫馨的表情,“先生非常嚴格,這點被驁一絲不差地繼承了下來。小時起,他便是個嚴厲又教條之人。待我有了孩子,與相如一同在驁的門下讀書,更覺驁的嚴格與鉆牛角尖絲毫不遜於先生。然而驁又傳承了先生的另一點,雖在教學禮儀上嚴格,對學生卻是無微不至的關懷。

“想我還在先生門下讀書的時候,一次身體不適,忍不住在他講課時呻吟了兩聲。先生連忙丟下了書本上前,我原以為他要責備,而他卻看了看情況,親自找來郎中問診。隨後,又親自替我熬藥,生怕其他人出了半點差池誤事。恢覆之後,先生責備我身體有恙應早早說明,免得父母老師擔心。見我緊張不語,他輕輕地撫著我的頭,稱遇到困難尋親近之人相訴,也是對朋友和親屬表達信任的方式。後來,那天受了先生相請的周郎中,問診中聽我講明來龍去脈後大為感動,也送兒子來到先生門下。經先生的悉心調教,那喜歡惡作劇捉弄人,不學無術,只顧調皮搗蛋的周家兒子,很快被教導得服服帖帖。當今,他正是廣平縣的第一名醫周彥寧。

“至於先生的世家,向來因禮數周到,知書達理,在本縣廣受好評。可惜先生離世後,驁的妻子不幸病倒,也撒手人寰。讓全部家務落到了驁的肩頭,他日夜操勞間,還需兼顧讀書科考,再沒有時間設學堂教導,很是可惜!”樂當家滿懷感慨地說道。

忽然,他拱手連聲道歉:“各位此行本是為相如之事,幾乎忘了!害諸位聽我這老骨頭閑話了不少年輕往事,失禮,失禮!”

接著,樂當家嘆了氣,道:“言歸正傳,五年前的一天,我聽對門的馮家門前吵吵鬧鬧。出門查看,原來是宋家一群仆人在嚷嚷。他們敲開馮家大門,稱有事相談。相如剛剛開門,便被這一群人亂哄哄擁進了門。不一時,就聽到驁震天響的罵聲。”

蒲先生點點頭,問道:“宋家的仆人去馮家何幹?”

“宋淫賊,還能何幹?”樂當家滿面厭惡地說道。隨即他意識到失態,連稱抱歉,又道:“他看上了相如的媳婦,那天派去一群痞子家仆,要買走那媳婦給自己做妾。這豈不該罵?驁罵走了那些潑皮,便氣哼哼地敲開門,對我講起此事。誰承想,第二天宋淫賊竟又派出一群惡仆,不由分說砸開了馮家的門,闖進去,把爺倆一頓毒打。那天我在家中聽到馮家傳來喊聲,急忙跑出門查看。見那淫賊的奴仆撒野,我上去便打,卻不想被那群歹徒包圍一頓打,擡起來丟出門外。

“我趴在地上,心想定是地痞們昨天遭了訓斥懷恨在心,前來報仇發洩。誰承想竟是前來強取豪奪,搶走相如媳婦的!我就直挺挺躺在門外,眼睜睜看著他們擡著披頭散發、拼命掙紮的相如媳婦揚長而去。真是一群飛揚跋扈、無惡不作之徒!唉!這必定是宋淫賊指使的!”聽樂當家講起當年所見,我暗自攥緊了拳頭,只恨不能沖進當年的馮家,將這些宋家的惡仆一人一槍統統戳個血窟窿。但,這卻只是我荒謬的設想罷了。

“過了小半個時辰,媳婦見我遲遲不回,急忙出門尋找。她剛出門,便見我躺在街上,哭著上前問我怎麽樣。我逐漸緩過來,對她講大事不好,扶著她掙紮起身,一瘸一拐往馮家走。剛進門,我便聽到馮家孩子的哭聲。我喊媳婦攙著我到床邊,卻看相如滿臉是血、倒在地上呻吟。我坐在床上,求媳婦把相如扶起,讓他別躺在地上。相如臉上滿是鼻涕、眼淚和血汙,他求我媳婦去看驁和他兒子福兒。媳婦先去內室抱來福兒,交給躺在床上的相如。相如失聲痛哭,卻努力安慰起福兒來。而見到倒在門口的驁,媳婦嚇得叫喊起來,我驚問她怎樣。她說驁的手腕被惡賊整個掰斷,白花花的骨頭露了出來。相如聽到頓時哭了出來,福兒也跟著大哭。我安慰了相如兩句,咬牙起身前去查看。果然驁的右手腕皮開肉綻,他全身的衣服幾乎盡數被歹徒撕了個粉碎,身上布滿大片大片的瘀青,嘴裏含糊說著什麽。

“我見情況不妙,連忙叫媳婦去請彥寧醫生。很快,她帶著彥寧匆匆趕來,彥寧看到驁的慘狀大為震驚,他簡單替驁包紮之後,抱著他放在床上,便匆匆跑回家喊了幫手,幾個人一同救助身受重傷的驁和相如爺倆。

“我四下巡視屋內的狀況,只見器具家具,盡數被砸得粉碎。我喊媳婦好生照顧相如的獨子福兒,自己咬著牙下地,取來掃帚收拾地上一片狼藉。到晚上,彥寧為我簡單處理後,要我回家休息,相如虛弱地求我媳婦代為照顧福兒一晚。我則吩咐彥寧在馮家留下了人手,才和媳婦帶著福兒回了家。

“第二天我一睜眼,便翻身下床,趕去馮家查看情況。相如支著拐杖為我開了門。我進門見彥寧和幾名幫手依舊在手忙腳亂打點著驁。彥寧見到我,拉我到一旁,說相如的情況不必擔心,過一個月便能痊愈,也不會落下殘疾。而說到驁,彥寧口氣沈重,說驁九死一生,不但受了內傷,即使僥幸得以活命,右手也將就此落下終身殘疾。我想馮家的家務原本由驁一手把持,若是落下了殘疾,可如何是好。而彥寧早轉身繼續為驁處理傷勢了。

“我看看時候不早,連忙回家,要媳婦準備了驁父子兩人以及彥寧和他助手們的夥食。接著我和媳婦將夥食統統搬去了馮家。相如看見,流著淚連聲稱謝。彥寧勉強一笑,稱了謝,便繼續處理驁的傷勢去了。過了半個時辰,驁躺在床上漸漸恢覆了意識,他睜眼看到彥寧,對他微微頷首致謝,喉嚨裏發著幹啞的聲音。我此生從沒見過驁那時流露出的淒慘眼神。

“相如跪在驁的床邊,問驁可要飯食。驁睜著眼睛微微點頭,相如便丟去了拐,盛起飯,顫抖地用勺子往驁的嘴邊送。驁勉強地扭過頭,張口吃了米飯,費力嚼了幾口。忽然……”樂當家忽然住了嘴,他雙目緊閉,淚水簌簌而落,右手緊緊捂著嘴不肯開口。

我、槐兄、蒲先生、王禦使四人,緊皺著眉頭,悲痛地看著樂當家。

“驁……驁他……”樂當家再也控制不住情緒,失聲痛哭。

我們紛紛垂著頭,一言不發。空蕩蕩的屋內,回蕩著樂當家撕心裂肺的哭喊。目送兒時知己,飽受摧殘後咽下最後一口氣,這切膚之痛,我這樣的旁人永遠無法體會。

“原……請原諒我的失態,各位……”樂當家擡袖擦著臉上的一道道淚痕。

足足過了半炷香的工夫,樂當家才逐漸平覆了情緒,鞠躬道:“萬分抱歉,因為我的失態耽誤了諸位的寶貴時間。”

王禦使連忙起身,鞠了更深的一躬,道:“樂當家,此事當朝該負起全責。我怎敢再接受您的歉意?”

樂當家沒有言語,只是又鞠了一躬。隨即落座,道:“驁……剛咀嚼兩口,忽然大聲咳嗽起來,被鮮血染紅的米粒噴灑在床榻上。彥寧大驚失色,連聲叫喊驁的名字,但是驁卻瞪大眼睛,再沒有了回應。在場的人登時哭成了一片,相如更是哀號不止。半晌,彥寧垂著頭,對相如說道:‘沒能救回驁,我實在無顏再見,只願相如公子準我全數負責驁的喪葬費用。’相如只是大哭,沒有責怪彥寧,也沒拒絕他的意願。

“驁剛入土,相如便一手拄著拐杖,一手抱著福兒去衙門流著淚告狀。但誰承想那貪贓枉法的李縣令竟然不肯受理,說什麽證據不充分的鬼話!他竟把訴狀丟給相如,要他莫再叨擾!

“我那天見相如哭著回來,便扶住他,問李縣令的說辭。聽罷相如聲淚俱下的陳述,我氣得渾身發抖,之後便叫齊幾家人一起,我親自在衙門外擂鼓,相如大聲喊冤,卻不見一人出門相請。我擂了半個時辰,依舊不見那狗官升堂,氣得我當即闖進衙門,拎起鼓槌指著李鼠輩破口大罵。那李鼠輩滿臉通紅,連聲呵斥捕快趕我出門。我被四周的捕快駕著,強行拖出門外。我正要對他們發火,卻是魏名捕,勸我和相如兩人道:‘李如松膽小鼠輩,無法指望。當去他處上告。’我和相如兩人深感魏名捕言之有理,我便幫相如備齊了盤纏,替他照顧福兒,要他進城上告。誰想到過了一個月,相如又垂頭喪氣回來了。一問,竟說省督撫都不肯受理。而相如每日耗在城裏,花光了盤纏,卻聽不到半點回音,眼看就要被迫以乞食為生,便只得連夜返回。我一聽,氣得一頓大罵,竟無計可施,斷了翻案的念想。沒想到如今過了將近五年,朝廷終肯受理。只可惜宋淫賊已死,逃過了懲罰!”

“樂當家,聽說馮舉人的妻子被擄走之後大鬧三天,絕食而死?”蒲先生問道。

“很遺憾,相如的媳婦的確死在了宋淫賊家中,但並非絕食,而是投繯自盡。”樂當家說著又嘆了口氣,“不久,有游俠替相如報仇雪恨,將宋淫賊一家趕盡殺絕。那之後,相如才求李鼠輩,討回了媳婦的屍首。我和彥寧看相如家徒四壁、身無分文,又籌了些銀子為他買了喪葬的衣棺,將她媳婦入土下葬。定是相如的媳婦不願屈從宋淫賊受辱,尋著機會自盡了吧!雖所謂婦從一而終,卻可惜了相如那賢惠媳婦的一條命啊!”

蒲先生和槐兄二人聽樂當家提及“游俠”一詞,當即交換了眼色,但蒲先生並未追問,卻轉而問道:“馮舉人的親家,樂當家也曾有耳聞?女兒遭歹人劫持,他們卻未曾出面相助,一並控訴?”

樂當家點點頭:“相如的媳婦大抵在六年前嫁入了馮家,據相如所言,是他往南去六十裏的吳村娶回的。當時吳村的衛家看他儀表堂堂,便分文未收,嫁了媳婦給他。說來兩年間相如的媳婦似從未回過娘家,只想親家大概不知當年相如一家所遭遇的不測。也可憐衛家沒了漂亮女兒。”我聽得,不禁隨口問道,“槐兄可知這家同姓人?”

“哪裏,禁衛之衛與魏闕之魏,怎能混淆?”槐兄笑答。

蒲先生隨即問道:“馮舉人的亡妻衛氏如何?”

樂當家微微嘆聲,道:“只可憐那般美麗賢惠!未遭浩劫的日子,相如和媳婦兩人恩恩愛愛。雖然曾聽驁提起,衛氏有時不知何故獨自落淚,但她與相如兩人卻是相敬如賓的夫妻。卻沒想到日後竟遭宋淫賊的毒手!好在蒼天有眼,相如當今的媳婦紅玉,也是落落大方的賢惠美人。”

“樂當家可與馮舉人當今的妻子紅玉熟絡?”蒲先生問樂當家道。

“認得,認得。相如當今的媳婦紅玉可謂天下無雙。既然肯在他走投無路之際前來投奔,已屬義薄雲天,哪敢奢望竟有如此手段,將馮家經營至當今的名望?我對她實在敬佩!”樂當家感慨道。

“曾聽小道消息,馮舉人與現妻紅玉兩人,本在多年前早已相好,卻在當年未得相守?”蒲先生面帶慚色地拱拱手,問道。

樂當家嘆口氣,道:“諸位既是朝廷命官,小民也不再隱瞞。實話說,相如和他的現妻紅玉,早在與衛氏成婚前,本就打算私訂終身。只是卿卿我我間被驁抓個正著,當場兩人遭了一頓罵。驁對相如與外人私通,不肯苦讀惱恨不已,當即斥走了紅玉。”樂當家又無奈道:“第二天驁與我憤憤不平說起此事時,我想他家境貧寒,既有女子看中相如與他相好,正當順水推舟成就好事。既給相如施恩,又不愧對祖上。哪知驁卻似著了魔,甚至還對我發起火來。我見勢頭不好,只得收回前言,依著他的意思,說了幾句相如瞞著父親與野女子私通,是大不敬、大不孝之類。驁的脾氣,我真是再熟悉不過。”

聞得此言,我心想馮舉人父親驁果是教條倔強之人。想馮舉人在眾多宋家仆人上門時未曾過激反抗得以活命,反倒是大罵不停的馮驁遭暴打喪命。再想苦讀一生的馮驁不過秀才,未及而立的馮相如卻做了舉人,正應了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。

思忖間,樂當家起身拱手道:“諸位大人既特為相如之事遠道而來,不如我現在就與相如通報,要他安排酒席接待諸位,也讓相如親口與諸位命官陳情,如何?”

“求之不得,勞煩樂當家引見。”蒲先生連聲答道。

不一時,樂當家又和顏悅色進了門,拱手道:“四位大人,馮舉人相如有請。”

於是,我們四人紛紛起身,隨著樂當家進了馮家的大門。進了宅邸,我嗅到室內熏著淡淡的麝香,搭配些唯美的畫作,頗有人間仙境的意味。樂當家請著我等四人紛紛落座,便轉身前去尋馮舉人去了。

初見馮舉人,只見他身長八尺有餘,生得眉清目秀,齒白唇紅,纖瘦的身軀裹著件深藍馬褂,舉手投足間風度翩翩,彬彬有禮而不顯迎合奉承。有大儒士的淡雅華貴,卻不見書呆子的迂腐矜持。見如此氣質,我不由感嘆不愧是往鄰村一走,便得佳偶爭相許配的才子。

馮舉人輕輕拱手,道:“四位大人的來意,小民已聽叔叔提了。勞煩諸位飽受旅途之苦至此,小民誠然惶恐。”說著,馮舉人又頻頻作揖行禮。見我四人紛紛抱拳回禮畢,馮舉人才輕輕行至桌前落座。

蒲先生對馮舉人笑笑,道:“來龍去脈的大概,我等已聽樂當家說過。在此,要馮舉人重提不快往事,請容我們先行致歉。”

王禦使也連忙抱拳道:“時至今日,朝廷方才差小官為馮舉人沈冤昭雪,實是官府的失責,馮舉人見諒!”

馮舉人尚未開口,卻見蒲先生和王禦使兩人已經接連致歉。他頗為驚訝,慌忙連稱不敢,畢恭畢敬地欠身答禮。禮畢,輕輕叫過身邊的仆從上茶。

不想,屏風後忽然轉出位畫中美人,只見她身著飄飄紅衣,頭戴金釵,面上潔白如玉,五官精巧端正,細膩如脂的手指,端著茶壺飄然近前,仿佛翩翩起舞的紅蝴蝶優雅柔美。我見得不由怔住,想古時有沈魚落雁之稱的西子、昭君莫過如此。

愕然間,如銀鈴般清脆的聲音早傳入耳畔:“妾聞朝廷命官特來為相公伸冤,特奉上品茗茶,以表萬謝之意。”

待到她禮畢,我才猛回過神,笨拙地連連抱拳回禮。

回過神,我思忖眼前的傾國美人定是狐仙紅玉,真所謂艷而不妖、嬌而不媚,遠勝我原本想象中的面貌百倍。窺得如此真容,我不禁懷疑,這般女子,當真只應天上有。而狐仙不經意間已再度飄然而去,只留下令人回味無窮的淡淡幽香。

待紅玉再次轉入屏風,馮舉人方才與我們四人說起事情的原委。

提及那時與父親馮驁兩人相依為命的馮舉人,是如何得以與紅玉相識相愛,他笑笑,坦然答道:“六年前,夜,月下讀書間,我隱隱察覺東鄰墻上有人相視。我起身,見紅衣美人在墻頭窺視,我走近,見她面露微笑,便大膽請她共度良宵,兩人得以相識。”

見我四人都是一副難以置信的面容,馮舉人笑道:“內人本是狐仙,有些超越常理之處,請諸位大人莫要見怪。”

聽馮舉人親口道出此言,我大驚失色。想蒲先生先前信口開河,竟斷定紅玉只是被誤傳為狐仙的凡人,不禁在心中暗暗數落起他來。

隨即,馮舉人講他與紅玉兩人夜夜相守。過了半年,卻被父親馮驁發覺,當即兩人遭了狗血淋頭的一頓痛罵,馮驁怒斥馮舉人不顧家中清貧,不刻苦反學淫蕩事。更指責此事若為外人所知定將敗了世家名譽。馮舉人和紅玉兩人流淚盤算,想恐怕即使尋了媒人引薦,父親也定會一口回絕,絕望中兩人抱頭痛哭。

“內人當晚對我流淚道:‘既無法與君相守,也請為君尋個佳偶。’我哭著求她等些時日以求轉機,她卻頭也不回離開了。第二天,她帶來四十兩金子,說這是為聘娶配偶的彩禮,隨即說起南六十裏的吳村,有位美麗賢惠的衛氏當以此重金迎娶。我流淚推辭,她卻徑直離開。人們都以為我分文未出,便娶回賢惠亡妻,但卻是我不願與人提起曾受內人資助,才得以提親的緣故。”馮舉人說著,眼角有些濕潤。

聽紅玉竟有如此巨款,非但如此,竟攜金夜行,翻墻入宅並悉數授予馮舉人,我愈發確信紅玉的狐仙身份。

隨即,馮舉人講到他說服父親馮驁,租了車馬仆人行至吳村,尋著衛家提親。衛家起初雖聽得馮家名望,卻猶豫不肯答應。直到馮舉人出了黃金四十兩作為彩禮,才得衛家夫婦點頭應允。之後,衛家在約定之日,用花轎將衛氏送到馮家。果然如紅玉所言,衛氏是美麗大方,又聰明賢惠的佳偶。

聽到此處,我心中忽生感慨:想紅玉與馮舉人兩人相知相愛,訂了終身,卻因父親不準成了敗德淫蕩。反觀馮舉人與衛氏,兩人僅是一面之緣,卻因父親應允得以成眷屬。想來,紅玉之事不成並非因“不讀書,反學淫蕩事”為由,反倒只因……

隨即,馮舉人又講過他與衛氏兩人恩愛兩年,忽然宋家仆人上門,求重金購得衛氏,直到衛氏遭奪,馮驁遇害,衛氏不屈投繯自殺,馮舉人屢屢報官卻被一概駁回之事。其經歷與樂當家口中所說並無二致,故不再贅述。

馮舉人說到進城投案無果,沒了盤纏只得回鄉之後,忽而目光呆滯,道:“我見報官無路,便盤算親手覆仇。我在家數次茫然揮舞菜刀演練,但想宋狗賊侍衛眾多,當街恐難以得手,卻反為所害。何況家中僅剩獨子福兒一人,倘若我有了閃失,又有誰來撫養?再想我無論得手失手,宋狗賊的那些家仆黨羽勢必不會善罷甘休,定要牽連福兒償命。我怎能為求覆仇一時之快,連累年幼無辜的福兒?”

蒲先生聽了連連稱讚:“馮舉人不愧深明大義。只是日後宋狗賊遭人所害,此事馮舉人可曾有了解?”

馮舉人苦笑起來,道:“此事,我並沒有對李縣令盡以實情相告。既然諸位特來查案,我也便不再隱瞞,將來龍去脈與各位講明為好。

“那時,我心灰意冷,放棄了投案和覆仇的希望。只是一心盤算,先撫養福兒長大,待他有了自己的主意,我再作覆仇之計。一天傍晚,我聽門外忽然傳來敲門聲,心想除了每每推門而入的樂叔叔,還會是什麽人敲門造訪?

“推開門查看,我見一位彪形大漢立在門前。那人甚是威武雄壯,四方臉,生著卷曲絡腮胡,很是駭人。我心想此壯漢素未謀面,定是宋狗賊雇來偵查的保鏢偵探。我便故作熱情,請他進屋少歇,以免他吵鬧,引來宋狗賊矚目,再遭不測。

“不想此人無動於衷,開口便問我可忘殺父之仇、奪妻之恨。我聽得,更篤定此人準是宋狗賊派來的偵探,忙賠笑道,往事無從改變,我不再計較。豈料大漢突然大怒,眼睛瞪得幾乎撐開眼眶,牙齒咬得咯咯作響,胡須氣得奓起,喝道:‘原以為你是個有識之士,不想竟是如此的膽小鼠輩,我看錯人了!’那壯士言罷徑直往門外走。我心中一驚,想此人若是宋家的偵探故意激我,也當留下繼續觀察我的反應,而非轉身離開。我料此人定不凡,連忙追上,與他訴說若我對宋狗賊動手,只怕福兒必將受牽連。

“我偷偷打量他,見他身強力壯,爽直豪邁,猜他是個四海為家的游俠。我靈機一動,心想何不將福兒托付給他,與他一同浪跡天涯,不再受困。而我也得親自報仇,即使葬身敵手,也可去泉下與父親、亡妻相聚。

“卻不承想彪形大漢答道,照顧孩提是婦人生意,他不為,報仇雪恨才是本行。我聽了連連稱謝,忙問他姓名。他只道:‘事成不受謝,不成不受怨。’我看他離開,料想此行宋狗賊定生禍事,倘若成事也罷,若一旦失手,宋狗賊拿了俠客,向廣平衙門告我買兇殺人,我哪有分辯的餘地?想罷,我急尋可投奔之處,猛然想到吳村的親家衛家。雖兩年間從未再見公婆,但即使他們不接納我,也畢竟不會拒絕福兒這衛家親骨肉。至於我,孑然一身浪跡天涯也是無妨,更能親自動手報仇。

“下定決心,我便背了福兒出門,一路向南走去。豈料行至南山,身後忽然喊聲震天,衙役們一擁而上將我狠狠摁倒。他們一口咬定,我殺死了宋狗賊一家。我護著背上的福兒,求他們先放我回家,把福兒暫且寄托在樂叔叔家。哪承想追來的人裏,竟有宋家的惡仆。他們奪走福兒扔在地上不管,又生生將我拖回衙門。幸虧福兒命大,被紅玉尋著抱回,日後才得重聚。至於我上了公堂,狗賊家的惡仆一口咬定我殺了宋狗賊全家,要我償命。”

蒲先生聽罷,扭過頭與槐兄道:“如此說來,宋狗賊果真為俠客所殺。”

槐兄俯首道:“莫非真是‘霹靂火’所為?如此說來,江湖傳言不虛?”

馮舉人聽得一頭霧水,連忙拱手問道:“鄙人才疏學淺,敢問大人方才所提及的‘霹靂火’,是?”

蒲先生連連拱手:“失禮。我曾聽人說起,江湖上有一夥武藝高強的俠客,自稱‘霹靂火’,專好打抱不平,除暴安良。”馮舉人聽得連聲稱奇。蒲先生又問道:“馮舉人,在行至南山的路途中,可曾有些異樣之事?”

馮舉人瞇著眼回憶起來,道:“並無蹊蹺之處,只有進山前,與村頭張家兒子相遇,他們見我只身上山,便分了一柄火把與我,並在前方開路護衛。我對張天奇先生一家的義舉,至今感激不盡。恐怕不是他們,我早已葬身狼腹吧!”

蒲先生連連點頭,道:“馮舉人,實不相瞞,正是張天奇之子為您撇清了嫌疑。衙門收集張家兒子的證詞,才得知當天他始終跟領在您身前進山,為您提供了不在宋家行兇的證據。”

馮舉人長舒口氣:“蒼天有眼!”隨即又道:“至於被拿去衙門後,李縣令附和宋狗賊的惡仆,堅稱是我殺了宋狗賊一家。我原想道出俠客,但想若一旦說出,豈不成了雇兇殺人?於是我只辯明自己在黃昏之際早已出門,怎能夜間忽然出現在宋家行兇?更不提我背著啼哭的福兒,又怎能潛入宋家宅邸下手?言罷,我連連哀求李縣令至少速速尋回福兒,寄養在樂叔叔家一段時日。

“豈料狗賊惡仆紛紛中傷,稱翻墻而出的兇手穿著我的服裝。又紛紛吵嚷若我未曾殺人又怎會未蔔先知,逃進南山。還惡言相向,稱我殺害了狗賊一家兩個兒子,他們丟棄福兒餵狼是以牙還牙!我一時悲憤至極,百口莫辯,只得連稱冤枉。那群惡仆卻攛掇李縣令對我上刑,李縣令竟然言聽計從,革了我的功名,還要我吃了不少苦。”

王禦使怒道:“這李如松甚是昏庸!馮舉人既背負孩童,卻怎可能潛入宅邸中行刺?想必是狗賊的惡仆惡意栽贓,又來衙門府惹是生非!李如松鼠輩,你當在泉下慶幸自己身死!若要我見得,定要你好看!”

馮舉人聽得王禦使連出惡語,頓有些驚詫。至於我、蒲先生和槐兄對王禦使一股腦的熱血已有些熟悉,只是偷偷對馮舉人使了眼色。馮舉人見狀,便連忙道:“實則也未曾受多大苦頭,縣裏的捕快衙役們,尤其是魏名捕,私自減少了許多刑罰,打板子也是裝作用力,實則不痛不癢。多有感謝,當年有幸得了許多照顧!”說著,馮舉人連連向槐兄作揖道謝。

見槐兄抱拳回禮,馮舉人又道:“關押不兩日,李縣令卻忽然升堂,傳我無罪,反訓斥起狗賊家仆來,接著匆匆打發我回家。我雖不甚明白其中緣故,但想到自己畢竟清白,於是便告辭回到家中。我時常對著光禿禿的墻壁發楞,心想雖大仇得報,但畢竟失去了家父、亡妻、福兒,痛不欲生。我見生活難以為繼,又不能總靠著樂家的接濟,便試著去樂家的田地裏幫忙耕作。過了大約半年的光景,我見官府對宋狗賊滅門案的風頭漸漸松了,便趁機對李如松縣令提起,要他將亡妻的屍骨判回本家。那李縣令當即心不在焉地連連稱是,我便隨幾名捕快衙役敲了宋狗賊的家門,取回了亡妻骸骨,另處安葬。”言罷,馮舉人長嘆口氣,道:“說起亡妻衛氏,雖與內人頗有失禮,卻實在是上天的恩賜!賢惠、善良、美麗,雖常在家中無故木然落淚,卻實乃文人墨客夢中、筆下的仙侶!只恨那宋淫賊……”話音未落,馮舉人忽悲愴道:“卻也怪我不得力,未能相護!想來曾與內人於亡妻墓前吊唁,常見散落遍地之牡丹。我心中疑慮,不知何故,內人含淚道:‘此乃花魂為絕世佳人香消玉殞所悲痛,滴淚成花故。’”說起此處,馮舉人再忍不住,面龐早畫上兩道淚痕。嗚咽了半晌,才說道:“想是因為內人本為狐仙,才有這般見識吧。”

趁沈默無言之機,我悄聲問身旁槐兄道:“槐兄,看來李如松縣令的判決,的確受了遇刺的很大影響。”

槐兄低聲作答:“飛兄所言甚是。依著李縣令對馮舉人的態度轉變,想必刺客的目的已得實現。”

我點頭又問:“如此說來,當真是‘霹靂火’所為?”

槐兄卻有些遲疑,更壓低聲音答道:“我耳聞的‘霹靂火’,與蒲先生有差池。蒲先生口中的‘霹靂火’,是除暴安良的游俠。但我聽得的‘霹靂火’,卻是不識好歹,見得旗人便要出手相害的暴徒。如此不分青紅皂白的行徑,又與我等所憎恨的旗人何異?!”

悄聲相談間,馮舉人逐漸平覆了情緒,道:“將亡妻安置妥當,我回到家中失聲痛哭。想老父未得善終,妻子命殞惡賊宅邸,兒子又沒了蹤影,我真不知道自己活著還有什麽出路!絕望中又過幾日,夜半時分,我正躺在榻上流淚感傷,忽聽見門外傳來女人孩提的竊語。我心中很是奇怪,正打算勸這對婦童趕緊回家,卻在開門間,見門外站的,竟是內人紅玉。”

馮舉人言罷,我、槐兄、蒲先生、王禦使四人頓時滿臉愕然。馮舉人見狀一笑,道:“我見得紅玉,當即抱住她失聲痛哭不止。過了半晌,我再看她時,卻發現不知何時,她也早已以淚洗面。見我逐漸平覆了心情,她才擦幹了淚,對身邊的孩童說道:‘不認父親了嗎?’我急忙打量,才發現她身邊的孩子竟是福兒!我又驚又喜,連忙問她福兒從哪裏見得。紅玉才肯說明,她本是狐仙,前陣子夜行趕路時,聽到嬰兒的啼哭聲,不禁好奇尋著了福兒抱回撫養。幾經打聽,得知是我的兒子,又聽說我遭遇大禍,形單影只,便帶福兒來投奔。”馮舉人言罷,臉上的悲痛神色也逐漸緩和,繼而道:“第二天,天色剛剛微亮,我聽紅玉已然起身,便問她有何事,哪知她竟與我說打算回家。我嚇得跪在床頭大哭相求。卻反嚇壞了紅玉。她急忙道,本想借此諷喻,勸我起早貪黑勤工儉學,不承想我竟信以為真。我嘆家道中落,養家糊口已成難事,卻怎有閑暇考取功名。不想紅玉竟一手操持起了全部家務,又借來了書籍給我。我感動得落淚,發誓定要考了功名,不愧她的苦心。然而,臨近考試,我才想起被革除的功名尚未恢覆,哪有應試資格?紅玉卻忽然與我說起,她早在縣裏為我重新登記,恢覆了功名。還摸著我鼻子道,若是等我自己著急,早就誤事了。”馮舉人說著,雖面帶愧色,但滿臉的幸福溢於言表。隨後他與我們四人點頭道:“以後的事情,縣裏的諸位鄉親便人盡皆知了。我初次應試便中了舉人,才幸虧不曾愧對內人的鼎力支持。我每每慨嘆,若是沒有內人在我深陷絕望之時毅然相投,只怕我早因沒了活路,投繯自盡了吧!”

聽馮舉人講明了來龍去脈,王禦使起身連連稱謝,立誓要為馮舉人討個公道。隨即,他問馮舉人道:“馮舉人可知宋狗賊家中有多少人口?又可曾聽人提起他的本名?”

馮舉人稍想,答:“算上仆從,大約三十有餘。至於真名,卻從未聽人說起,因此不知。”

“只算親屬,有幾人?”王禦使追問。

“只有一個妻子,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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